【题记】
站在科学和传统的交叉点上,惊才绝艳。您贡献给世界的,如此深奥,懂的人不多;您奉献给祖国的,如此纯真,我们都明白。曾经,您站在世界的前排,现在,您与国家一起向未来。
——2021年度感动中国人物“颁奖词”
2025年10月18日,享誉世界的物理学家、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中国科学院院士,清华大学教授、清华大学高等研究院名誉院长杨振宁先生,因病在北京逝世,享年103岁。
他的离去,标志着一个能与爱因斯坦、费米等传奇人物直接对话的物理学黄金时代,正式落下最后的帷幕。
物理学定律在对称性中展现着永恒之美,而人生却在不对称的裂痕里折射出复杂的光谱。杨振宁的一生,正是这种宇宙秩序与人间真实的深刻映照——他在理论上追寻最完美的对称,在生命中承载最深刻的不对称,又以毕生智慧将这些看似相悖的维度,熔铸成跨越世纪的生命史诗。
他的整个生命里,写满宇宙的奥秘,也记着故乡的温度;有公式的严谨,也有诗意的柔软;藏着个人的选择,更印着民族的征程。
秋天的清华园,落叶纷飞,以一种自然而庄重的“对称破缺”,告别了它最著名的先生。然而,他所探寻的宇宙对称之美、所践行的生命哲思,早已融入人类文明与民族精神的血脉,永远留存。
理论的对称史诗与生命的漂泊轨迹
“对称性支配相互作用。”这短短一句话,是杨振宁贡献给物理学最精炼也最深邃的金句,更是他用半生搭建的科学圣殿的基石。
1954年,他与米尔斯合作提出的非阿贝尔规范场理论(杨-米尔斯理论),为描述自然界三种基本相互作用(强相互作用、弱相互作用、电磁相互作用)提供了统一的数学框架,如同为宇宙量身定制了一套“对称法则”。
|1954年杨振宁与米尔斯关于“非阿贝尔规范场”的论文
这份成就绝非孤立的理论突破,它有更深的意义。1967年温伯格、萨拉姆基于此建立电弱统一理论,1973年格罗斯等人据此发展出量子色动力学,这两项成果均斩获诺贝尔奖,完美印证了他“种下一棵树,长成一片森林”的自评;1975年,他与吴大峻进一步阐明“规范场与纤维丛的对应关系”,将物理学理论与现代数学拓扑学深度绑定,直接推动“量子群”等新数学领域的诞生——这种“物理反哺数学”的跨界影响力,在科学史上极为罕见。
鲍尔奖颁奖文告曾评价,杨-米尔斯理论“已位于牛顿、麦克斯韦和爱因斯坦的工作之列,并必将对未来几代人产生相类似的影响”,如今它更是支撑现代粒子物理标准模型的核心,衍生出数十项诺奖成果与多个菲尔兹奖突破。
而在高能物理之外,杨振宁的科学视野早已突破“对称”的边界。1952年他提出的“杨-李奇点”理论,首次揭示相变过程中的非解析性行为,至今仍是统计力学研究相变问题的核心工具;他对凝聚态物理中哈伯德(Hubbard)模型的探索,更打破了外界对他“只懂高能物理”的刻板印象。
正如葛墨林院士所言,“他的贡献覆盖了物理学半壁江山”,从粒子物理到统计物理,从理论框架到数学关联,他用全域性的成就,构建起属于自己的“科学对称体系”。
这份辉煌也凝结在荣誉的星河中——除诺贝尔奖外,他囊括拉姆福德奖、美国国家科学奖章、爱因斯坦奖章等几乎所有国际顶级科学奖项,国际编号3421号的“杨振宁星”,更将他的科学贡献镌刻在宇宙天际。
然而,这位洞察宇宙对称奥秘的智者,自己却一生行走在文化的断层线上,经历着人生最深刻的“对称破缺”。
1957年,35岁的他与31岁的李政道因“弱相互作用中宇称不守恒”的发现获诺贝尔物理学奖,成为首位捧起诺奖的中国人——彼时他手持中国护照,在颁奖贺宴上深情坦言:“我既为我的中国根源和背景感到骄傲,也为我献身于现代科学而感到满意”,但冷战时局的阻隔,让他连父亲杨武之寄去的家乡茶叶都无法收到,更别提踏上魂牵梦萦的故土。
父亲那句“这件事打掉了知识界的自卑感,让中国人敢于同西方人一争短长”的评价,道破了这份荣耀背后的沉重。杨振宁成了“东方的西方科学家”与“西方的东方代表”,像“一个永恒的异乡人”,在两种文化间独自漂泊。
直到1971年,美国刚解除对华访问禁令,杨振宁便即刻申请归国,成为中美关系解冻后首位访华的华裔科学家。这个在当时海外华人科学界充满争议的决定,在他眼中却是“必须完成的使命”——当双脚重新踏上北京的土地,看到熟悉的胡同与笑脸,他动情慨叹:“我的身体里流淌的是中华民族的血液”。
此后数十年,他往返于中美之间,用演讲、著作向世界介绍中国,更在1979年主持欢迎邓小平访美的宴会,公开呼吁“世界上只有一个中国”,以海外华人领袖的身份助力国家统一。
2015年,他正式放弃美国国籍;2016年,转为中国科学院院士,将清华园的寓所命名为“归根居”——这个充满诗意的名字,为他一生的“漂泊不对称”画上了圆满的句号,也完成了从“异乡人”到“归乡人”的精神对称。
科学之美的纯粹与历史选择的重量
杨振宁对物理学之美的追求,近乎一种信仰。他曾精准划分物理学的疆域:“实验、理论和现象学,其中现象学最美”,沉醉于从复杂实验数据中提炼简洁数学结构的过程——这种对形式完美的执着,与他在《美与物理学》中描绘的“崇高感、神圣感”一脉相承。对他而言,科学探索不是冰冷的计算,而是灵魂与宇宙秩序的盛大共舞,每一步推导、每个公式,都必须踏在韵律与美的节点上。
但这位追寻极致美感的科学家,终究要在动荡的世纪中,承载历史选择的重量。他人生最富戏剧性的“不对称”,莫过于与挚友邓稼先的路径分野。
1948年,杨振宁在芝加哥大学获理论物理学博士学位后,经费米与泰勒推荐加入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在自由的学术殿堂中探寻宇宙奥秘;而邓稼先则在1950年毅然归国,隐姓埋名走进西北荒漠,为国家铸造核盾牌。历史的洪流将两位从西南联大时期便相知的挚友,推向了两条看似平行的轨道:一条指向人类知识的无尽前沿,一条系着民族存续的生死线。
1971年的北京重逢,成为这段情谊最动人的注脚。杨振宁按捺不住心中的疑问,向邓稼先求证中国原子弹是否有外人参与——邓稼先恪守纪律未当场回应,却在请示周恩来后,亲笔写下一封信,派人送往上海交到杨振宁手中。信中那句“无论是原子弹还是氢弹,都是中国人自己研制的”,让在喧闹招待会上的杨振宁瞬间泪崩,不得不离席至洗手间掩面痛哭。
这泪水里,有对民族力量的震撼,有对挚友牺牲的心疼,更有对两种选择的深层共情——他深知,自己在实验室里追求的“科学之美”,背后是邓稼先们用青春与健康守护的“家国之安”。
邓稼先临终前,在病榻上留给杨振宁的话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同途。”这句跨越时空的约定,成了杨振宁后半生的精神坐标。
2024年在邓稼先百岁华诞演讲中,他动情地回应:“稼先,我懂您‘共同途’的意思,我可以很有自信地跟您说,我这以后五十年是符合您‘共同途’的瞩望。”这句对话道破了“共同途”的真谛,无关路径是否对称,而在于对真理的追问与对民族的赤诚。
杨振宁以科学成就重塑民族自信,邓稼先以生命铸就国家屏障,两人最终在民族复兴的宏大叙事中完成了生命的对称——正如实验物理学家、诺贝尔物理奖得主丁肇中先生所言:“中国人在国际科学上有建立不朽之功勋者,乃自杨振宁始”,他们用不同的方式,诠释了“爱国”最本真的模样。
|1972年杨振宁与王承书(左一)、张文裕(左二)、邓稼先(右二)、周光召(右一)于北京
时间的破缺与文明的传承
在物理学中,对称性的自发破缺造就了丰富多彩的现实世界;杨振宁的人生,恰是时间轴上最生动的“对称破缺”样本——他既是物理学黄金时代的“最后见证者”,也是中国科学新时代的“最早引路人”,这种独特的双重身份,让他成为连接过去与未来的关键坐标。
他是那个“英雄诗般时代”的亲历者与记录者。师从费米时,那句“年轻人应多解决简单实际问题,而非沉溺深奥理论”的教诲,他恪守终身;与爱因斯坦在普林斯顿的短暂交流,虽因紧张未能清晰记忆细节,却让他成为少数能与“物理学神话”直接对话的人。
从西南联大时期在防空洞里坚持听课,到普林斯顿与顶尖学者碰撞思想,他亲历了从相对论到量子力学的理论革命,见证了现代物理学体系的建立。
他的离去,意味着那道通往物理学黄金时代的门,被轻轻关上——此后再无人能像他这样,带着亲身经历,向世人讲述那个群星璀璨的年代。
而在“见证过去”之外,他更以“不对称”的时间投入,完成了“开启未来”的使命。2003年12月,81岁的杨振宁由纽约石溪迁回北京清华园定居,出走半生,再次回到了自己读书和成长的地方。
2004年9月,82岁的杨振宁站上清华第六教学楼的讲台,面对100多位大一新生的稚嫩面孔,从秒、光速等最基础的物理概念开始讲授《普通物理》,从此开始了他“育苗人”的新角色。
他拒绝使用PPT,逐题批改作业,他将清华高等研究院打造成国际一流的学术高地,亲自引进大批顶尖学者。2021年5月,他捐赠2000余件珍贵文献设立“杨振宁资料室”,其中包括与爱因斯坦的通信、规范场论原始演算稿,为后人留下“看得见的科学史”。
他的“传承”远不止于校园。1980年,他在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设立“对华教育交流委员会”,十余年间募集资金资助近百位中国学者赴美进修,这些人后来多数成为“两弹一星”工程、量子通信等领域的中坚力量;1992年,他协助设立“求是科学基金”“何梁何利基金”,2018年又共同发起“科学探索奖”,构建起覆盖青年学者、资深专家的完整资助体系;他还推动南开大学、中山大学建立理论物理研究机构,为香港中文大学促成数学科学研究所的成立,织就一张全国性的基础科学研究网络。
更难得的是,他始终以战略眼光为中国科学“掌舵”。2016年,他撰文反对建造超大对撞机,直言“高能物理盛宴已过”,主张将经费投向更迫切的基础研究与人才培养——这种“敢说真话”的态度,被朱松纯赞为“当代缺失的科学精神”。
早在1972年,他便向周恩来总理提议“重视基础科学”,直接推动中国科学院恢复理论物理研究所;1997至2005年间,他八次致信中央领导力推自由电子激光研究,最终促成上海、合肥等地相关装置的建成,为中国在先进光源领域抢占先机。
他在《曙光集》序言中写道:“中华民族终于走完长夜,看见了曙光。我85岁看不到天大亮了,翁帆答应替我看到”——如今,天已大亮,他亲手推动的曙光,正照亮中国科学的征程。
人文的温情与哲科的共生
杨振宁的伟大,从不只在于公式与理论的严谨,更在于他让科学拥有了人文的温度。他热爱古典诗词,用苏轼“与君世世为兄弟”形容与李政道的早期合作,用杜甫“文章千古事”概括学术追求;他将人生比作“一个圆”,从清华园出发,经世界舞台最终“归根”,“归根居”的命名、书房窗外四季更迭的树木,都是他对“不对称人生”的诗意和解——春天的嫩芽总在相似位置萌发,却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恰如他在规范场的对称框架下,活成了独一无二的生命样本。
他始终相信,科学与人文是“人类文明的双翼”。晚年接受采访时,他曾说“物理的尽头是哲学,哲学的尽头是宗教”,这种对终极问题的思考,让他的科学探索不止于技术层面,更触及精神内核。
而他对家国的深情,也总藏在这些细腻的人文表达里:回国后重走西南联大旧址时,他驻足良久;看到清华园里的年轻学子,他会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模样——这些瞬间,让他从“科学巨匠”变成了有血有肉的“先生”。
巨星已然隐去,但他划过的轨迹定义了整个天空。杨振宁用百年人生,完美诠释了“对称与不对称”的深层哲思。
他在理论中构建宇宙的对称法则,却在人生中接纳漂泊与选择的不对称;
他用科学成就填补民族的“自信缺口”,以教育传承消解时间的“破缺”;
他让严谨的公式与柔软的诗意共生,让个人的命运与民族的复兴同频。
当繁星升起,我们仰望夜空,会想起这位在对称世界与不对称人生之间架起桥梁的智者。他留给我们的,不仅是杨-米尔斯方程的深邃、宇称不守恒的颠覆,更是“宁拙毋巧,宁朴毋华”的治学态度,是“千里共同途”的家国情怀,是在破缺中追寻圆满、在差异中构建和谐的生命启示。
正如2021年度中央电视台感动中国人物颁奖词所言:“您贡献给世界的,如此深奥,懂的人不多;您奉献给祖国的,如此纯真,我们都明白”——这便是杨振宁,一位用一生诠释“美”的科学家,一位在宇宙与人生之间,活成了永恒坐标的世纪先生。
最后以挚友曹圣龙先生的一首《鹧鸪天》致敬杨公振宁:
弱场初开见太清,沧溟自此启新程。
孤心探尽星云律,万象深藏不对称。
天宇裂,范式更,丹襟留取宇寰惊。
今公跨鹤归星汉,独剩高碑矗晚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