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答卷人
在建设科技强国的新征程上,总有人在默默耕耘。我们推出“科技答卷人”专栏,走近科研攻关一线,记录那些将个人理想融入时代洪流的身影,聆听他们关于抉择与担当、坚持和热爱的答案。
作为上海同步辐射光源、钍基熔盐堆等大科学装置的科研领路人,中科院上海应用物理研究所老所长徐洪杰一生两次“归零”,在两个迥异领域接连铸就大国重器,并实现了从跟跑到领跑的跨越。
三十余年科学探索路上,他持志如磐,功成不居。生命最后时刻,电脑上正在修改的课件,是他奋斗至最后一息的见证。他离开时,许多人还不了解他;他走后,人们在两座国之重器的光芒中,开始读懂他燃烧的一生。
在专业领域,徐洪杰可谓举重若轻;在日常工作生活中,他是怎样的人呢?
人物简介
徐洪杰(1955年1月8日—2025年9月14日),中科院上海应用物理研究所原所长、学术委员会主任、博导,全国先进工作者、中科院优秀共产党员。曾任上海光源国家重大科学工程总经理、中科院钍基熔盐堆核能系统先导专项负责人,973项目首席科学家、上海市核学会理事长。主持的上海光源国家重大科学工程获国家科技进步奖一等奖、中科院杰出成就奖、上海市科技进步特等奖。
家:简朴之中见丰盈
徐洪杰的家,在上海复旦大学附近一个普通小区。
“他退休后,我常去他家。以前他当所长时,反而很少上门。他年纪大了,小区也旧了,房子里有些东西也坏了,我看到了就找人帮着修一修。他家里一直那样,简简单单的装修,和他这个人一样。”老同事方国平说。
“他家屋内最多的,是书。书房、客厅、卧室甚至卫生间到处都是书,古今中外的书都有,其中最多的是他痴迷的核能、光源、物理等专业资料。”老同事徐城泰师傅说,“你看他很粗放,其实心很细,哪本书、哪个文件在什么地方,记得清清楚楚。”
对身外之物,他向来豁达。一次,他发觉家中似有小偷光顾,事后当趣事跟徐师傅说起:“我家里没什么值钱东西,偷了也没关系。后来,我看书时发现,有钱夹在书里了,小偷没偷到。”笑谈间,是对物质得失的云淡风轻。
这份超脱,源于内心的丰盈。有次,一位朋友前来拜访,恰逢他在用餐,看他吃得太简单,心疼地说:“你们工作这么繁忙,怎么不请个阿姨照料生活?”徐洪杰笑笑,依旧安之若素。
平时,徐洪杰重心都在工作上,多以单位食堂就餐为主。偶尔得闲,他骑着自行车去菜市场买回几天的菜量,精心烹制一盘虾仁、亲手包一回北方饺子。这于他,是难得的放松,也是生活的滋味。
外表粗犷的徐洪杰,内心细腻。在熟悉的人眼中,他不仅心系国之所托、所之发展,也对家庭倾注着深沉的爱意。家中物件出了小问题,他常乐于亲手修葺;他分工“买汰烧”(上海方言,常被用来描述丈夫分担厨房事务的传统),家人的表扬是他很大的得意。
这位对自己的生活“无多要求”的科学家,对研究所年轻人的安居非常上心。“他知识渊博,眼界开阔,早年就给出我们实用建议,指导我们在上海置业安家,大家都很感谢他。”一位同事说。
专注于更高远的追求,是徐洪杰一贯的人生态度。他将人生追求,几乎毫无保留地献给了科学事业。
对工作,他全力以赴。从上海光源到钍基熔盐堆两大国之重器,他耗费了半生心血。有朋友见已退休的他,还在为钍基熔盐堆忙碌,不禁关切地问:“您怎么还这么拼。”他笑笑说:“嗨!我就是喜欢……”
直到去世前的2025年9月14日凌晨,在那个平常的周末深夜,他依旧伏案在家中的书桌前,修改着授课的PPT。
在他家中的资料里,仍珍藏着他的学生证、工作证、会议代表证,以及与家人的合影,这些似是在默默诉说着他一生的热爱与牵挂:对国家,对科学,对家人。
车:移动的“第三个办公室”
在那辆普通的公务车里,徐洪杰度过了无数个奔波的时辰。“车是他移动的‘第三个办公室’。”在为徐洪杰提供过多年公务出行服务的司机徐城泰看来。
“他大多数时候在路上都争分夺秒地处理事情。”徐师傅说,行车途中,他常常与同车人员深入讨论工作难题,或是通过电话协调处理各项事务。在上海光源建设最紧张的阶段,他的笔记本电脑常直接在膝上摊开,处理文件或修改材料。稍闲时,他不仅和同行者聊项目进展,也会关心大家的生活近况。他爱看书,车里总是放着几本随时取阅的书。
“很多问题在车上深入交流后,就找到了解决思路。”徐师傅说。
这位曾为徐洪杰的恩师杨福家院士开过车的老师傅,在这对师生身上看到了相似的工作激情:“他们都是‘拼命三郎’。”
高强度的工作节奏,让徐洪杰练就了“碎片化休息”的能力。“有时正讨论着,或是刚挂掉一个电话,他靠在座位上很快就睡着了,鼾声挺大。”徐师傅回忆时仍带着关切,“但一醒来,思维立刻就能接上,讨论继续。”
朝夕相处与并肩作战,两人结下了超越职级的情谊。虽然徐城泰年长徐洪杰6岁,但彼此以“小徐”与“洪杰”互为称呼。
后来,即便徐洪杰不再担任所长、徐师傅也已退休,这份信任与默契仍在延续。2009年,徐洪杰投身钍基熔盐堆研发时,曾郑重地对徐师傅说:“小徐,现在我行政事务少了,我们全心全意搞核能吧。‘土鸡’(与‘钍基’同音)好吃,但难养难做,你至少得再陪我干十年。”
徐师傅说,听到这话,他内心非常激动。这不仅是工作邀约,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
“回想起这些年我们共同的经历,我心里感慨万千。他突然离开了我们,我眼泪止都止不住,因为感情实在太深了。我们早已不是普通的同事了,更像是朋友,是家人。”徐师傅感慨。
其实,徐洪杰还爱骑单车。在主持上海光源工程建设期间,为了鼓励队伍适应工作地点的转变,他经常骑自行车穿梭于家和工地之间,还与同事们交流车的配置和骑车感受。近年为了减肥,他重新拾起了这个习惯,在繁忙的工作间隙,夜行骑单车锻炼身体。
徐洪杰爱骑的单车,仍停放在家里的楼道边。
人:原则之内,深情所系
同事眼中的徐洪杰个子高大,谈吐从容自信,既有饱读诗书的“文艺范”,又带着知青岁月与生产队生涯沉淀的朴实与坚韧。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凝聚人心的力量。
日常交往中,他平易近人。“徐所长善于与人交流,他喜欢唠家常,让人感觉与他没有距离感。即便再晚下班,他路过门卫也会停下来打个招呼。”上海应物所原开发处处长张海荣回忆。
“他没有老观念里所谓的领导‘架子’。”徐城泰说,“不管是老专家、年轻人,还是看门的、扫地的,他都能坐下来和他们亲切聊天。也正因如此,他有着很强的凝聚力。”
在涉及职工切身利益的问题上,徐洪杰更是表现出深切的关怀。虽然单位在最困难时期,有一批工人在改革中下岗。后来情况好转,徐洪杰尽力把这些职工都召了回来。
他曾说:“天下诸事,人事为大。一个人下岗,会给一个家庭带来很大困难。不管这个人学历高低、工资多少,所里都要尽力给他们找到岗位,这是研究所的社会责任。”
在担任单位行政领导职务期间,几乎每年除夕夜,徐洪杰都会和留守单位的职工吃年夜饭。
在一次年夜饭上,一位刚被召回的工人含泪激动地说:“徐所,感谢您又让我们回来了,我爸妈身体不好,我又没工作,现在我家所有问题都解决了。”一边说着,一边几欲跪下。
徐洪杰急忙扶住他,真诚地说:“是我对不起你们,当时所里情况不好,才让你们下岗,现在你们回来,都是为所里作出贡献,应该是我谢谢你们。”
这一幕,让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徐洪杰对职工的关怀,更着眼于每个人的长远发展。
他曾提出:“科研人员每年都要评职称,我们所里的工人也应该去考高级工、技师,每个岗位都应该做到出色。要让所里的每一个职工都成为岗位上的专家。”
“所里支持下,我们车队驾驶员都去专业学校培训。因为我们常接待外宾,这是单位‘第一窗口’。”对此,徐城泰深有感触。
但在原则面前,徐洪杰显得不近人情。
亲戚的孩子希望在上海找工作,请他帮忙。
“你有专业,上海机会多,自己上网找找看。”他温和而坚定地拒绝了。
在旁人看来,当时他手握多种资源,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给年轻人安排个工作并非难事。
徐师傅说他“太死板”,他回应:“我搞的是科研,哪有门路。不能开这个口子。”
后来,亲戚的孩子凭自己能力找到了专业对口的满意工作,徐洪杰特意去看望,欣慰地说:“你看,你自己找的工作不是挺好?在这好好干。”
在大家眼中,徐洪杰有很强的号召力,关键在于他以身作则。他常对身边人说宰相刘罗锅的故事:“老百姓心里有杆秤,会衡量我到底怎么样。”
他把那份深厚的情感,倾注到了科研团队的年轻人身上。无论是在办公室、会议室,还是在车上、食堂,甚至出差途中,他都不厌其烦地与大家剖析难点、描绘蓝图。“等你们都能挑大梁了,我就可以歇一歇了。”这句常挂嘴边的话,饱含着深沉的期待。
2025年9月10日(教师节),徐洪杰与部分学生合影;四天后(9月14日)他因劳累在工作岗位突发疾病,与世长辞。该合影为其与学生最后一次同框。
在年轻同事与学生眼中,他像严父,也是慈师。
“他为我们点亮了前行的灯塔。”一位青年科研骨干说,“成为了我们在科研道路上共同的‘家长’。”
这份深沉的情感,最终融入了上海光源和“钍基熔盐堆”等国家科技重任之中,照亮并温暖着更多后来者的科研征途。
编者手记
在深入了解徐洪杰的过程中,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位战略科学家的成就清单,更是他作为“普通人”最完整的生命呈现。
他的一生,有着将两座大国重器从蓝图变为现实的壮阔历程。然而,在那些生活细节里,更藏着一种超越平凡的生命逻辑:当个人的追求与国家使命深刻同频时,世俗意义上的“得失”便自然褪色。
他的淡泊,始于对科学事业的热爱;他的奉献,不是一瞬间的燃烧,而是一辈子的默默输出。
愿他这份“心系国之大者”的赤诚,这份由“使命”驱动的生命之光,这份于细微处见风骨、在平凡中显担当的生命姿态,能化为激励更多科技工作者前行的持久力量。愿更多后来者,能在他的精神坐标指引下,在实现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强的征程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前行之路。
中国科协之声访谈编辑 陈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