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商业周刊
2025年,微软迎来了它的50岁生日。从1975年那个不起眼的起点,到如今成为全球科技变革的中坚力量,微软的每一个十年都在叙写技术演进的奇迹。而在这条漫长而波澜壮阔的道路上,比尔·盖茨、史蒂夫·鲍尔默和萨提亚·纳德拉,这三位风格迥异的掌舵者,不仅塑造了微软的过去和现在,也正在共同思考它在AI时代的未来。
在最近一次特别的对谈中,三代“微软掌门人”首次同框,与彭博科技记者Emily Chang畅谈属于微软,也属于整个科技行业的变革轨迹。如今,微软正面临一个全新的时代挑战。OpenAI的合作、Copilot的整合、以及与谷歌、Meta、亚马逊在AI领域的正面交锋,都预示着这家公司并未满足于守成,而是在持续寻找下一个引爆点。它既是一个50岁的巨人,也努力保持着初创时的好奇心与速度。
比尔·盖茨:不应该只有懂技术的人参与AI决策
比尔·盖茨(CEO任期:1975年-2000年)
说实话,你现在听到Windows启动音时,是否还会感到兴奋?
那声音让我想起了一个充满魔力的时代。
50年了,我们回到1975年,当时你的脑海里在想些什么?你和保罗·艾伦(微软联合创始人)当时有没有意识到你们手里的东西会发展得这么大?
我们知道软件会变得重要,大家觉得我们要让每一张办公桌和每一个家庭里都有一台计算机的想法很疯狂,我们把它看作是一种赋能的工具。
人们或许还记得Apple II、TRS-80和Commodore PET,这些是最早卖出百万台的计算机,都包含了微软的BASIC系统。能写程序、尝试各种东西,正是因为我们和那些公司合作开发了这些软件。然后,IBM个人电脑问世。
整个过程中,最让你觉得这事可能干不成的时刻是什么?
我们和IBM的关系中,有一些时刻确实非常复杂。在公司早期,我们跟客户有纠纷——他们不付款给我们。从那以后我就说,我得在银行里放足够的钱,这样就算没有客户付账,我也能付所有员工一年的工资。我在财务上一直很保守,我们也总是担心别人一旦想我们所想,也可能会做得很好。
我们会想,为什么像IBM这种有着海量资金和人才的公司,没法做出我们做的东西?我们的想法是,我们对软件更专注。我们会把价格压得非常非常低,让所有人都用得起。
微软因其激进的商业手段和反竞争行为饱受批评。你现在回头看那段时期,怎么看?
嗯,我们当时确实太成功了。当你成功到一定程度,政府就会过来问,你是不是得帮一帮你的竞争对手?你有没有遵守所有规则?
在互联网时代刚刚到来的那个时候,我们确实卷入了一场美国政府的诉讼。随后施博德(Brad Smith,微软总裁)登场。后来我们与政府达成了和解。自那之后,我们更加意识到必须与全球各国政府保持沟通,确保他们认可我们的做法。从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经历过90年代末那种级别的危机。
你怎么看AI大战?跟过去的浏览器大战或移动大战有什么不同?谁会赢?
我们还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头部公司在这方面的投入令人咋舌。谷歌是家伟大的公司,微软、OpenAI也是。我们每天都在努力让Copilot变得更好。
你曾说,人类对世界的主导时代将在十年内终结。这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这不仅仅关乎是哪家公司率先实现了技术突破,或谁的股价更高,这是一件远比当年“浏览器大战”更深远的事情。谁赢得了浏览器大战其实对人们没有太大意义,而现在,这种智能的能力将赋予人类大量选择。
未来的 IT(信息技术)职业会是什么?如果过去是软件工程师,那未来是什么?
也许不再有一个明确的“IT职业”。如果你热爱数学和软件,那很好,可以继续写程序,但那样的人始终只占劳动市场的一小部分。人类所具备的那些能力,仍将相当重要。但现在,回答这些问题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要难。
你有多大信心,AI带来的好处最终会超过它带来的风险?
我并没有太大信心。但这正是我们需要去思考、去关注的问题。这也是为什么我对上一次选举中,AI几乎没有成为一个议题感到惊讶。它绝对需要被引导、被塑造。
你说你没有信心,这听起来有点吓人。
人们应该认真思考:AI将如何重塑我们的生活。它是一种深远的变革力量。我认为,不应该只有那些懂技术的人参与决策。因为AI的用途有很多选择空间,它将改变学习方式,也将改变就业市场。我们可以以正确的方式去塑造它,但就像核能、核武器一样,会带来巨大的挑战。
史蒂夫·鲍尔默:我不觉得微软真的错过了搜索
史蒂夫·鲍尔默(CEO任期:2000年-2014年)
90年代末,微软几乎主宰了整个PC市场。当年,开发软件需要每一层开发人员轮流签字,确认自己的代码已经完成,最后,整个流程结束后会有一个大型派对。我们看到你跳进了比尔湖。
我喜欢兴奋的感觉。在微软真的有太多让人兴奋的事情。我们在做很棒的事,说得夸张点,我们就像是在为整个行业加油打气的啦啦队,那真的很有趣。
我刚刚接任CEO时,第一个感受就是:哇,这份工作真不一样,得真正扛下所有责任。
你不觉得现在科技行业太严肃了吗?
我当时就觉得,你会看到越来越少有个性的人物。比如比尔·盖茨、拉里·埃里森(甲骨文创始人)、乔布斯(苹果创始人)——这些都是极具个性的角色。但现在,人工智能很棘手,如果你不够严肃,人们可能就不会信任你,比如在隐私、安全这些领域。所以现在这种大玩笑、大场面就少多了,因为产品的性质变了。
公司错过了移动、社交和搜索三大机会,你会不会回头想,如果当时我们怎么做就好了?
其实不太会。我不觉得我们真的错过了搜索,因为我们确实做了这些事,包括纳德拉也参与了。而现在,这些技术已经成了我们在AI上的核心能力。
要说错过了什么,那就是“随身智能”——也就是手机,这点我们真的没搞好,在这方面基本没有竞争力。但即便如此,微软依然顽强地活了下来,我为此感到骄傲。纳德拉有没有错过什么?15年后他可能也会回头说,“哎呀,那件事当时要是能抓住就好了。”
我知道比尔·盖茨在把权杖交给你时花了很多心思做接班规划,而你也在把权杖交给萨提亚时做了同样的事。要打造一家能超越创始人的公司,关键是什么?
让萨提亚有自己的空间,这非常重要。我从和比尔的交接中学到一个重要教训——我们有一段很长的告别期,而这其实很困难,因为角色转换本身就不容易。所以我学会了说,听着,我爱你,我也许觉得你能从我这里学到很多。但我告诉他,不要听前任CEO的意见。你会知道怎么做,而你不知道的部分,你会自己搞清楚。
AI会让工程师变得多余吗?
AI会大幅改变软件开发方式,确实会。但仍需要有人搞清楚世界需要什么,以及如何满足这些需求。过去程序员的日常工作,未来可能不会再存在,很多工作会消失。但我还是个乐观主义者。人们总说,“这会不会让人失业?”每一次技术革命都会带来这种担忧,但世界总是设法创造出新的工作岗位。当然,这个过程可能会很艰难,尤其是当你意识到“我的技能已经过时了”,但也会出现新的关键技能。
萨提亚·纳德拉:持久不是目标,相关性才是
萨提亚·纳德拉(CEO任期:2014年至今)
你曾经是微软的技术产品经理,当时有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掌管整个微软?
完全没有。我那时候只希望能保住这份工作、能在那儿多干一个月就好了,我能被录用就已经非常幸运了。我从没觉得我在微软做的每一份工作是通往下一个职位的跳板。对我来说,眼前这份工作就是最令人激动、最值得全力以赴的事。而之后的事情,都是历史了。
你被认为是带领微软翻盘的CEO,你在“战争”状态中上任。现在是“和平”时期了吗?
我觉得微软从来没有什么我们赢了的时刻,32年来,我始终坚持的核心姿态是,我们必须搞清楚下一件大事是什么,并且尽快学会如何应对。我们只有在未来仍具相关性,才有生存空间。
你担任CEO时学到的最难一课是什么?
最难的是学会真正活在当下并筹划未来。作为CEO,每个季度你都得变出魔法,因为市场每90天都要你创造奇迹——这就是现实。但你同时还要打造一家长期稳健的公司,承担相应责任。要明白如何既交付现在,又筹划未来,并且掌握这个平衡。
微软最大的成功是?
Windows。
最大的失败是?
Clippy(微软于1996年推出的一款Office内置交互式帮助工具,以动画角色“大眼夹”为标志性形象)——只是生不逢时。现在它又回来了。
最大的惊喜?
也许就是OpenAI的ChatGPT,聊天界面意外走红令人震惊。
微软在构建自己的大模型,OpenAI也在广交新朋友,这段合作关系会持续到2030年。你是不是想说,这段“婚姻”未必天长地久?
我在这50年中学到的一件事是,所有合作都要以长期稳定、双赢为目标去构建。我希望未来几十年,微软和OpenAI仍能以各种方式保持合作。当然他们会有别的伙伴,我们也一样。但确实,关系正在改变。
当合作协议结束时,会发生什么?
任何一家从研究实验室成长为这个时代最成功的产品公司,都会经历转变,对他们,对我们,都是如此。在合作框架下,我们拥有知识产权,我们很满意目前的访问权限。我们是基础设施提供方,他们是我们最大的客户,我们关注的是这种多维度的合作关系。
如今,ChatGPT已经变成一个动词了,就像搜索领域里的谷歌。你担心微软在心智认知上被边缘化吗?
ChatGPT每成功一天,都是微软的胜利。每一次你在ChatGPT上搜索,微软都能从中获利,这甚至印证了一个道理:市场总会演化,爆款也可能来自任何地方。
你在企业市场已取得巨大成功,面对谷歌、苹果、Meta和亚马逊,你多在意赢得消费者AI市场?你打算怎么赢?
我更看重发挥我们的优势,比如Copilot就是在智能体时代打造一个新浏览器,而它的特征就是微软感。无论是旅行规划、网购,还是写作业,我们想以一种体现微软独特风格的方式去做这件事,这也将决定消费者市场的新格局如何展开。
我们正进入一个新的计算时代,科技巨头,包括微软在内,正在建设这些 AI 数据中心。你是否担心这样规模庞大的押注?我们是否真的在以正确的方式构建未来?
我认为这场规模确实令人震惊,但真正的考验在于现实经济中的表现。不是某个AI基准测试是否优秀,而是一个简单事实:全球范围内经济增长率提高,这些增长红利能更广泛地惠及各行各业和各个收入阶层,那我们就真正取得了一些成就。
中国的DeepSeek模型出现后,你立刻要求团队将其整合进Azure。你不认为这是一个风险吗?你怎么看中国在这场竞争中的角色?
我们必须面对一个现实:开源软件可以来自世界任何地方。DeepSeek就证明了这一点——这次是来自中国,下一个模型可能来自其他国家,可能来自美国的某个实验室。重要的是,这种扩散速度比以往任何技术都快,而且是全球性的。
微软曾经改变了世界,微软还能再一次改变世界吗?
回到公司创立之初那个时刻。当时比尔说,软件行业尚不存在,他和保罗决定:“我们来构建软件吧,希望我们能从中盈利,也许这个世界将会诞生一个新的行业。”这听起来疯狂,但最后一切都实现了。
但更重要的是那个核心理念——“我们要构建软件,让别人能够创造出更多的软件”,我觉得这就是微软持续保持相关性的原因。我常说:“持久不是目标,相关性才是”。从1975年到2025年,微软的核心宗旨其实一直没变。你是否能做一些事情,让别人能够做更多的事情?
如果你可以穿越到2075年,你会给你的继任者什么建议?
我接任CEO时,史蒂夫·鲍尔默给了我一句建议,我一直铭记在心:要大胆,因为不大胆,你就做不成事;要正确,因为不正确,你也成不了什么事。这种能力——摆脱现状,勇敢构想一个尚未存在的未来,同时还能真正执行落地,这才是关键。归根结底,商业的本质就是要一步一个脚印地赢得成绩。
这也是我在微软职业生涯中学到的一件事,你必须既能做梦,也能实现。我们不是每次都做得完美,梦想上有偏差,执行上也会出错。但总的来说,我们的“击球率”还不错。内容来源/彭博TV 编辑/陈佳靖 翻译/孙昊然